这两天在追《水浒传》。

看到了宋江这轱辘，出现了一位女性人物：阎婆惜，也被称为水浒里第一位出场的“坏女人”。

“婆惜”这个名字，很有时代特征，宋元明时期都挺常见，意思就是被婆婆疼爱的孩子。

阎婆惜的经历大概是这样：出身贫寒，靠卖艺为生，可以理解为歌妓。老父亲病故后，家里没钱支撑丧葬费，此时郓城县押司宋江出现，帮忙出了一口棺材，解决了此事。此后阎婆借此事道谢宋江，愣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，将干女儿婆惜说媒给了宋江做外宅，什么是外宅？就是住在家外面的小妾，这一点与《红楼梦》里的尤二姐的处境类似。与宋江成婚后，因为宋江对女色没什么兴致，阎婆惜与宋江的下属张文远私通出轨，后来拿宋江与梁山泊的书信为要挟，被宋江所杀——这就是阎婆惜的一生。

传统上，习惯上，包括我看到的评论与弹幕里，对阎婆惜的评价基本上很统一——为妇出轨，蹬鼻子上脸，贪婪无度，甚至威胁宋江性命，最终咎由自取。属于是原本可以不死，但却自己愣是一步一步把自己逼死了。

这些看法当然很有道理，因为现实来说，宋江娶了你阎婆惜，直接让阎婆惜摆脱了穷苦生活，衣食无忧；后来阎婆惜与张文远私通，宋江这家伙居然也忍了，并不追究，还同意成全阎张二人，还给分家产……这，好家伙，还不知足吗？

从我们观众的视角，阎婆惜，你一个出轨小白脸的妇人，你要追求爱情，宋江成全了你，还送你房子和财宝，保障你此后衣食无忧，这够到位了吧。

但你阎婆惜居然贪得无厌，还不知足，还要把宋江的性命拿捏在手里，这难道不是作死吗？

确实是。事实证明也是。

但是问题来了，阎婆惜真的那么蠢吗？真的那么贪吗？一次次挑战宋江的忍耐底线？阎婆惜活腻了吗？

在我看来，并不。

因为我们很少把自己代入阎婆惜的视角去理解。

作为穷人家的孩子，还是卖唱为生，拥有一身美貌的阎婆惜，必然早就见惯了世人的面孔，尤其是男人们的面孔。因此，一开始阎婆要将婆惜说媒给县押司宋江，婆惜还颇为抵触——因为婆惜早已见惯了这般官商的人模狗样。后来还是在阎婆一遍遍猛夸宋江如何为人仗义、帮扶百姓的面子上才同意。

阎婆惜与宋江成婚，一开始的确是想好好过日子的。但在这一环节，咱老实说，锅得宋江来背。新婚夜宋江就想以跟兄弟喝酒为由跑路，此后基本上就是留阎婆惜整日独守空房。咱就说，是阎婆惜真的“不堪”到让宋江下不了手吗？当然不是，阎婆惜年轻貌美，毕竟歌姬，颜值身材和才华都没得说，搁如今这个时代抖音直播走起，妥妥的网红女神，弹幕里舔狗必定排队。

于是问题来了，也就才30岁的宋江，怎么就对20岁左右的美女婆惜没兴趣和没性趣呢？

我觉得至少有两层原因。

第一，宋江这个人，生来就对女人没多少兴致。翻看宋江的台词本，几乎句句不离兄弟，为了阎婆惜，宋江最常见的两个借口，一个是和兄弟约了吃酒，一个是我要去加班。

你说宋江是个直男情商低吧，也不对。他心思颇为细腻，处事考虑得周到，兄弟们的事、甚至随便哪个街坊邻居的事他一概处理得体贴，因此才得名“及时雨”。但就是对着自己家的婆惜不下一滴雨。

家有娇妻，婆惜却生出闺怨，还不是因为太过干旱。

想必到了这里，是个观众咱都得悄悄怀疑，这宋江哥哥不会是个击剑选手吧。要女人干甚，女人只会影响我们宋公明哥哥拔剑的速度——不信你看，宋江和他的各路兄弟们在一起时多么快乐。

咳咳。

这就得回答，宋江为什么对阎婆惜这么不上心？或者说，用杰伦的歌词来问，宋江，你算什么男人？

答案是，宋江当然是男人，在体制内他能成为备受称赞的押司，在体制外，他是梁山108好汉的首领。

但为什么偏偏对阎婆惜不上心？

这就是第二层原因——因为阎婆惜的身世地位，因为宋江的儒家思想。

阎婆惜出身卑微，是为歌妓，在古代，是“不入流”的阶层。而宋江，虽然没中科举，但其家世也算耕读人家，属于“士人”阶层，其家世追求就是出仕拜官，光宗耀祖。

巨大的阶层鸿沟，是宋江对阎婆惜可以“毫不上心”“压根不怎么在意”的根本原因——就连阎婆惜出轨私通，宋江都无所谓，理由是——“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，他若无心恋我，我没来由惹气做甚么？我只不上门便了。”

什么意思？说明在宋江心里，阎婆惜只是个外宅，而不是由父母许配的正室妻子，所以，无所谓，她爱咋咋地，哪怕是与人私通。宋江也不在意。

也许这才是感情里最残忍的事——不是恨你为难你，而是压根就不在乎你。对此，施耐庵写了这么一段话，颇为经典：

看官听说，原来这色最是怕人。若是他有心恋你时，身上便有刀剑水火，也拦他不住，他也不怕；若是他无心恋你时，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，他也不睬你。常言道：“佳人有意村夫俏，红粉无心浪子村。”

宋江压根就不在乎，也没心思将阎婆惜视为自己真正的妻子，甚至是为小妾，而只视为外宅，并且顶多是外宅。一切只因为，阎婆惜的出身是歌妓。

而宋江，饱读儒家经典熏陶的宋江，志在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宋江，是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红颜而破坏自己的前途。

或许你还会有一个疑问，既然对人家姑娘没有心思，为什么当初又要娶回人家呢？

答案是，宋江习惯了——可不是习惯了娶媳妇，不，宋江对这个不上头。而是，宋江习惯了帮别人忙，及时雨习惯了——阎婆惜一家是个什么处境，老父亲死后，母女相依为命，压根活不下去。为此，阎婆不惜将女儿送出做得不到名分的外宅。宋江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。于是，宋公明哥哥的脑回路便是——那我就答应了阎婆的死缠烂打，接阎婆惜做外宅，这样起码阎婆惜此后生活必然改善，衣食无忧。说白了，宋江还真就是顺便给阎婆惜安置了个生计：当自己的小情妇，吃穿住随便用。

但宋江这一趟忙帮的，并不到位。

因为帮阎婆惜的忙，帮自己家室的忙，不比帮其他人的忙——不仅仅只是解决物质问题，还需要解决情感需求和生理需求。

宋江哥哥但凡能把对兄弟们的心思花一半给阎婆惜，婆惜也不至于生出闺怨；

宋江哥哥但凡能身体力行按时交公粮，婆惜也不至于实在闷得慌。

可以说，作为一个丈夫，宋江是严重不合格的，起码失责了2/3.

从这个角度上讲，阎婆惜其实是这场婚姻的受害者。她结婚了，又好像没结婚，因为没名分。她有了夫君，又好像没有夫君，更多的是只是独守空房，忍受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煎熬。

而彼时的宋江，眼里心里和嘴里，只有他的哥哥和弟弟们。

阎婆惜就是在这种丈夫缺位的婚姻中，被张三张文远这个小白脸，以死不要脸的手段挑拨到手的——张文远会弹琴会撩妹，与本为歌妓的婆惜可以说兴趣相投，属于文艺青年；张文远是个比宋江更年轻的小白脸，关键还垂涎阎婆惜的身子，这……就这点正常男人的色欲，还真就是彼时阎婆惜渴望的需求。

一个贪图美色，一个为解需求，就这么勾搭上了，给宋江戴了顶绿帽子。

有人说阎婆惜与张文远是情投意合的自由恋爱，我就呵呵了——这一点，阎婆惜自己看得很清楚。她问躺在床上的张文远，如果明天宋江将我许配给你，你敢要还是不要？

张文远不敢要——这家伙只想白嫖婆惜的身子。

也是在这一刻，其实阎婆惜早就看透了这些男人——没一个能靠得住，没一个值得托付。

她的命运只能自己争取。

于是，她一步步“得寸进尺”从宋江手里要休书、要房子、要财宝……宋江一一答应。

但还不知足。因为她知道，即便自己有了这些房子和财宝，有了和张文远公明正大在一起的一纸证书，她的未来还是破碎的。

于是，她只能从宋江手里继续“勒索”，勒索到宋江都不知道，她到底要什么？

当阎婆惜拿着宋江与梁山的书信时，才对宋江说出了心里话——我要你把我明媒正娶当妻子。

其实，到头来，她要的还是一个名分。一个真正的妻子的名分。

但这个要求，触及了宋江的底线，宋江的士人阶层底线，宋江不可能答应。

阎婆惜到死都换不来这个名分。

……

因此，看过这一段《水浒》，我自己并不认同阎婆惜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说法，更不认可阎婆惜又蠢又贪——这些直白的反应，无疑都是男性视角的产物，作为大男子主义，我们很容易把自己代入到宋江的角色，认为已经做得仁至义尽，这个女人怎么还贪得无厌胡搅蛮缠？

但如果我们能去体恤阎婆惜这位北宋女子的处境，我们就理解，她的出身卑微，她的成长不幸，她本来想结婚后好好过日子，可留给她的是丧偶式的婚姻，她也是个正常的女人，也有自己的需求，无论是生理的，还是心理的。但这些丈夫都不能体谅到。她想试着搏一把，结果情人只是个贪恋自己身子的没有担当的软泡，于是她明白了，男人都是靠不住的，在北宋这个社会，在三纲五常礼教盛行的社会，只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正妻名分才能保得自己一生的生计。但她似乎没有这个命。

阎婆惜的女性悲剧，在《水浒》里一次又一次上演，后来的潘金莲命运更甚，殊途同归。

在北宋，一个女子能赢得自己的幸福吗？

起码在《水浒》里，这个答案是不能。

起码在封建礼教和阶层压迫下，这个答案是否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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